第七章
這個世界有著太多你無法理解、無理接受,甚至於無法承擔的,另一面。
大概是江勁騰十歲左右吧,江政回家了,回到了他不知道有幾年沒有踏進的家。
才40歲的他,早已是一位相當有名的大律師,在法界佔據了一席之地,各個有頭有臉的人物,政界、商界、學界…無一不想砸錢聘請他擔任法律顧問,或者私下捧著重金拜託他處理各種問題。
名氣與利益、金錢與權勢,矇蔽了多少雙本是正義的眼睛,江政就是其中之ㄧ。
他墮落了,並不打算掙扎。
回家,只是方便談事。
不刻意選擇隱密場所,欲蓋彌彰的蠢事,江政在自己家裡談妥了多少社會最諷刺的事實……只要你有錢有權有勢,死的都能說成活的,做過的事像擦掉一樣簡單。
外遇醜聞、桃色糾紛、工程賄賂、官商勾結、政客勾當、掩蓋犯罪…光鮮亮麗的大人物,私底下有著怎麼樣的腐敗醜陋。
誰…知道呢?或者,誰…肯說呢?
而頂著那些光環出生的人,有些確實上進青出於藍,有些卻迷失在五光十色裡…
他們不用努力,靠著父母溺愛,想要什麼就有什麼,做錯了事不用負責,即使犯罪,一派輕鬆的那又如何。
殺人都沒事了,何況只是區區強暴?
毫不在乎的奪去別人生存的權利,再無關緊要的聽著然後演出父母、律師為他寫好的劇本,順便訕笑那些個哭得死去活來的誰誰誰,最後…沒事,出國避避就好。
金錢可以做的事,太多太多了。
用盡各種辦法,收買、湮滅、拉攏、利誘…,成功為富人們打贏了一件又一件訴訟,當法院上那一槌子敲下,響著有錯之人的勝利,卻也悲鳴著那些誰的哀痛。
更多的還是,根本不曾浮上檯面,早已在暗地裡被掩蓋了被搓平了。
江政沒有想到的是,在那個家裡,還有著他似乎遺忘的兒子,他沒有考慮過這會為還懵懵懂懂小孩,帶來什麼?
當爸爸回來時,小江勁騰是開心的,但爸爸總是帶很多”客人”回家,被趕到樓上的他,就躲著偷聽,他有時候還會躲在吧台下偷看。
不過才小學的他哪裡聽得懂那些大人的談話內容,他只是想聽到家裡有聲音,可以讓他覺得好像不再是一個人了。
就在有一次,躲在二樓偷聽的小江勁騰,沒有注意到有人上了樓,靠近了他---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幾歲了?」那個人笑笑的坐到他旁邊,小小聲的問他。
「江勁騰,10歲。」
「長得不錯嘛,樣子真酷!」那個人伸出了手,想摸他的臉。
小江勁騰皺眉往後躲開,讓對方的手撲了空,他似乎並不在意,沒有收回的手就這樣停在空中,臉上一直掛著笑。
「告訴你一件事,我…殺過人喔…用這隻手」
那笑,發出了陰沉的聲響,隨即往前抓住小江勁騰的頭髮,用力的把人扯到眼前,被嚇到的他,因為力氣的差異,無法掙脫反抗。
「就算我殺人也不會有事喔!被我殺掉的人,很倒楣吧!哈哈哈」
「我很可怕吧,噓!你聽!聽到了嗎?在說話呢!好多人在說話~」
「他們在說……」他靠近了小江勁騰的耳邊,以氣音說著「死了活該」
那個人放開手,悠悠的站起身離開,小江勁騰嚇傻在原地,全身忍不住害怕的顫抖,病態的大笑聲,就這樣回盪了整個二樓……以及他的腦裡。
他似乎能聽得懂那些談話內容了。
在那間房子、那個客廳,容納了多少張面孔…
貪得無饜的既得利益者、好色的偽善者、自私的擁護者、玩樂的施暴者…
在還無法明確分辨是是非非的年紀裡,就已經看盡了社會最真實可怕的嘲諷,包裝著歪斜的正義,竟讓人無力反駁……從那時候開始作了惡夢,客廳裡的那些話語彷彿成了一道道枷鎖,禁箍了江勁騰的內心,在他的內心裡,長成了一隻隻惡魔,不停的對他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,那些看不清臉上五官的人,把他困在一個沒有出口的地方……不論他怎麼逃,都逃不掉。
剛開始,還小的他怕得好幾次大叫著驚醒,尿濕了棉被床墊,一邊發抖一邊清洗。
可是他卻沒有哭,不管有多害怕恐懼,他都沒有哭。
在他心裡的一層,執意的認為,哭泣是沒有用的,但也因為這樣下意識的壓抑,情緒找不到發洩,孤獨並存著懼怕,終究成為了疾病,他不敢待在人很多的地方、不敢聽到有很多人同時在講話的聲音,他會失控、會瘋狂的想大叫、更會不由自主的想打人,他很不喜歡這樣,很不喜歡被心性控制住的感覺。
所以在學校裡,本能的保護意識之下,他越來越沉默,對什麼事都沒有情緒反應,一下課就會躲到沒有人的地方,或者乾脆就在那翹掉半天的課。
只是學校裡有些人總是會來惹他,說他是沒有父母的小孩、說他的爸爸是很壞的人,他就會向嘲笑他的人揮拳,然後單挑或者群架。
在一次的鬧事後,他被女導師打了兩個耳光,伴隨著高分貝的喊罵聲,盡是對他不堪的數落,------小江勁騰斷線般的,撞倒導師,壓在她身上猛打,一滴滴掉落的眼淚,不是哭,而是從眼裡掉著失去情緒但卻恐懼的水滴,那其實是江勁騰無聲的求救。
之後,學校通知父母,來的是江政的助理,他轉告了小江勁騰的狀況,並說學校方面建議應盡速帶小孩洽詢心理醫師,江政當然不可能丟這個臉,只好找來一位”認識”的精神科醫生到家裡去看看小孩,寫了診斷開了藥,也就交差了事。
本來小江勁騰月考成績意外的還不錯,還是運動會的常勝軍,稱霸好幾場比賽,尤其是最後一棒帥氣逆轉勝的大隊接力,就算愛捉弄人,也還是有不少女孩喜歡他有點壞壞的樣子。
但就在失控事件後,學校所有人都對小江勁騰避之唯恐不及,說他是個瘋子、神經病、心理不正常,他的桌子被搬去了垃圾桶旁,抽屜被塞滿了垃圾,課本被亂畫撕破丟掉…,不過這些他都不在意,沒反應的人欺負久了也感覺自討沒趣,同學們自然就不再理他。
就這樣到了剛升上國中的時候,某一天,江勁騰在校外被堵了,對方是一個高中生,他的姐姐因為被大學同窗性侵,卻被認定是合意性交而羞憤自殺。
狠瞪著在法庭上說著一字一句把姐姐導致崩潰的律師,他感到滿腔的憤怒,但是他們家付不出高額的律師費,只能任由著被顛倒是非……卻無計可施。
在一個偶然下知道了犯罪者的律師有個兒子正好就讀學校的國中部,他找來一群外校的不良少年,想把累積已久的不滿全都發洩在他身上。
被困在死巷裡的江勁騰,知道自己逃不出去,卻不感到害怕,這種面臨危機的緊繃感,竟然讓他冷卻已久的血液,一點一點的重新流動,他笑了幾聲,那莫名的詭異感,讓眼前的幾人都感到一陣哆嗦,就這個空檔,他抓準了帶頭的那一個,撲上去就是一陣揮拳猛打,其他人被嚇到遲疑了好幾秒,才反應過來一左一右的架開江勁騰。
「操你的幹!找死,打!!」
被暴打得鼻青臉腫的人,怒不可遏的指揮身旁的五、六個高中生,全都圍著一個國中生拳打腳踢,江勁騰奮力抵抗,但一個人如何擋得了多人,何況還有身材差異,被踢倒在地的他,把自己捲曲起來,盡力保護好頭部跟肚子,不致受到致命傷。
一個穿戴整齊的小學生經過巷子,聽到裡頭的吵雜聲,一時沒來由的就想進去,看見了似乎是在圍毆打架,嚇得往回跑走,卻又突然停下看了一眼巷子口,雖然很害怕但還是機警的拿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---。
「逼!逼!逼!逼!逼!」用力的吹響了好幾聲後,立刻全力往人多的地方跑走。
「有人來了,快走啦!」
所有人被不知道從哪裡響出的哨子聲,嚇得立即鳥獸散,現場只剩下被打得渾身是傷的江勁騰。
過了好幾分鐘,他才慢慢的坐起身,吐了一口混著唾液的血,用手背抹去嘴角殘存的鮮紅,重重的喘氣,又過了好幾分鐘,才慢慢的站起身,卻吃痛的跌了好幾次…,終於能站好穩住身體,他才拍拍身上的灰塵及小碎石,撿起書包,一跛一跛的離開。
滿是狼狽的身影,可那眼神卻像極了一頭掠食動物銳利的目光,沒有絲毫的畏懼、退縮,這股彷彿天生就有的野獸氣息,就算是負傷狀態,也未減半分。
那次江勁騰傷得很重,但也因為這樣他決定克服那些心魔,趕不走至少要能並存,他才發現自己一直躲躲藏藏的樣子,真是難看。
從此後,江勁騰為了不再落得如此下場,開始鍛鍊自己。
不喜歡人群的他,竟然加入了學校的籃球隊,一種需要團隊合作的運動。
教練本來還很煩惱,但是因為江勁騰天份很高,而且比起其他的籃球隊員,都還要認真的訓練體能,因此決定讓他留在球隊裡,還破例讓他提早當上正式隊員,上場比賽。
只是最讓教練頭痛的也是他,要比賽的球員,竟然不顧自己受傷或是被學校禁止出賽,總是直接迎面接受別人找碴打架……甚至球隊裡,也有幾個看他不順眼的學生。
最後為了整個球隊,教練不得已還是讓江勁騰離開了籃球隊。
不過教練把他帶去了自己弟弟開設的拳擊教室,希望藉由正式的格鬥來收斂江勁騰的心性和戾氣,同時也沒放棄讓江勁騰練習籃球。
沒想到他打出興趣,高中後竟還能參加業餘拳擊賽,還有相當亮眼的名次排行。
要說江勁騰的貴人,就是這位教練了吧。
拳擊救了一部分的江勁騰,讓他能與心魔共存,不再對那些過往感到害怕,不論是籃球比賽還是拳擊賽,很奇妙的,周遭熱騰的歡呼聲及加油聲越吵鬧,他的內心反而越安靜,越能專注在比賽上,這讓江勁騰重新恢復了自信和驕傲,但卻仍舊找不回失去的情感……。
他不知道他該愛誰,誰又值得他愛…,他無法在意別人的喜怒哀樂。
縱使親密接觸過,他依然感受不到那些人說著愛的熱度…。
沒有情感的他,就只是還呼吸著…還活著而已,內心什麼都沒有。
「別說了!!別說了!!不要再說了……嗚嗚嗚」
邵逸辰用力的翻過身,伏在江勁騰身上,忍不住心疼的淚水,滴滴落在他的臉上。
下午那僅僅只是江勁騰過去的一小部分,真正壓垮他的主因,真正撕扯著他的…,是父親帶給他的巨大黑暗,讓他迷失在這個世界裡,不知所措的害怕著,除了他自己,沒有誰救了他……。
「邵逸辰…,為什麼我對你會這麼熟悉,好像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…?」
看著他哭濕的臉龐,抽噎的哭聲,腦中好像重疊了一個畫面------,
小巷、鐵網、冷風、黑框眼鏡、微弱路燈…
“抱抱我,拜託你抱抱我” ……這是什麼?
為什麼遇上他後,總是有著一些說不上來的熟悉感,好像擁有著他的錯覺...還隱約著有股會失去他的異樣感…
現在居然還有幻覺幻聽了?!…與邵逸辰意外的夢有關嗎?難道夢,不只是夢…?
「因為我喜歡你很久了,我一直一直都好喜歡你…很喜歡你…」
不論今生還是前世,他都喜歡著他,只喜歡著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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